她提着鸡粥来到时,她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她怔怔地站在床边不知多久,苍白的床单对映着她的思绪,都被铺平了。她气愤地顿了足,把鸡粥扔在床上,抱着头抱怨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没有预约!
接着,她猛地拿出了电子记事簿来查询日期。迅速地瞄过档期,密密麻麻的,只有下个星期五那一栏是空白的。现在却要因为他的不告而别而自动删除了。于是,她咬牙切齿。下个星期二,公司的新系统就要启用了。好不容易这个星期五可以腾出一个空挡,现在竟然泡汤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她忍不住在心里无济于事地责备着他,却又突然对自己这样的一种反应感到错愕、接着变成了难看、最后演变着一种愧疚。她不是故意产生这样的念头的,只是她的思维方式的一个自然反射。可是,他终究没有预约……
那是一个星期二,是她的总公司决定启用新系统的第7周,也是她尝试了三次,老板才批准她的半天假来看他。她一直没有忘记他的鸡粥。只是公司下个星期二就要启动新的系统,公司里是忙得不可开交的,部门与部门之间又得配合得非常紧密,不能因为个人的私事而拖累其他部门。一颗螺丝钉不能拥有个人的感情,因为它存在的价值是为了更伟大、更抽象的理念。因此,螺丝钉本身的意义在虚无的理念面前变得无聊、无耻。
于是,这几个星期,她这颗螺丝钉每天不到10点都不会离开公司。别说鸡粥摊没收摊,就算是开着,也已经过了探病的时间了。其实,她并不以为那是什么严重的病情,只不过是伤风、发烧而已。可是,……护士打断了她的思维,催促她去办理手续以及偿还费用。机械式的安慰,她还得报以感恩式的微笑。
之后,她提着她的鸡粥回到床沿,试图要想一些什么的。她看着鸡粥才想起和他有关的事时,隔壁床位的病人开始尝试安慰她。她的脸上只能维持着笑容。只见那病人说着说着,辗转之间不停地叹息人的脆弱。她只好转而安慰那名大叔一番。
她步出医院时又从公事包里拿出了电子记事簿,一边吃着买给他的鸡粥一边开始记录接下来她必须办理的事项:办理医药费申请死亡证书通知他的母亲到她那儿安慰她要记得准备她的药物通知所有的亲戚以及一些朋友向公司申报向老板交待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办理后事棺材道士申请组屋楼下的吊丧空间在中英文报上簦一则讣告通知他的公司以及同事联络保险经纪收拾遗物……她的头开始有点疼。她对这些一点经验都没有,想求救。拿出手提电话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十二通电话,各种号码,其中一定包括了几通医院的。第一次是在12点05分。他大概是那个时间离开的吧?当时,老板还在催着她的资料……这时,电话进来了。是他的家人来电通知她,他已经被领走了。她是最后一个知道他离开的人。她真的很想笑。
星期二申请到的半天假如今得贡献给记事簿上的事项了。直到晚上11点,她才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那个曾经费了他俩不少时间装置的房子后来成了一间特大的睡房而已。连续几个星期的加班,使得睡眠变成了一种奢侈品。在地铁上、甚至是短程巴士上都是补足睡眠的地方。她一踏入家门就直捣主人房,倒在床上。她躺在他的位置上。眼前还看见他妈妈涕零的样子。大伙儿费尽了唇舌才哄得他的母亲吃了一些食物入睡。耳边还盘旋着她撕裂般的哭声。她这时才发现自己还未为他落下眼泪……她想到这里时,周公已来了。
隔天早上,不必上班,公司无可奈何地必须批准了她三天假。那是劳工法令的规定。前阵子死命地申请假期都未被批准,现在好像突然从天上掉在自己的大腿上似的。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得到了更多的尊重。突然而来的假期虽然来了,但她还是很忙碌,只是换了一个工作地点。一些接获消息的朋友轮流来电慰问。她倒反过来安慰他们,劝他们别太担心。她一边折着纸钱,一边对着听筒,让嘴巴应付过去。
到了星期五,她才稍微有时间闲着。虽然周末和星期天都是休息日,但她知道同事都在加班,所以她还是打了一通电话给同事说她这两天还是不能回来。从星期二开始,她就忙忙忙忙个不停。在人死之后,你会感受到血是浓于水的。因此,亲戚都热心地给予她各种各样的意见,袖手旁观地。所以丧礼的大大小小都是由她一手包办。这不是很大的问题,与公司办公的原理相去不远,并不困难。只不过当她回想起来,其实,他与她根本没有血缘上的关系。想到这个事实,她很想当着他的亲戚面前大笑一番。可是她已经没有那样的力气了。黑白照片中的他正看着她。在袅袅的白烟之中,她才发现他的陌生。这个与她同住了数年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她开始发现自己开始想不起自己和他是怎样开始的了。她放下手中的花生,想认真地想一想。他和她曾经有过怎样的感受?怎样的感情?她低着头,正要想得入神时,有人前来,她必须马上以家属的身份致谢。这几天,她一直必须不断地接受所有陌生人与相识的人的慰藉。到目前为止,那些慰藉听起来都是多余的,对她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实际上,她并不是在故作坚强,只是她还未感受到失去他的痛苦而已。
身体忽然震动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他还在那边看着她。烛光微弱还是她的睡眼惺忪?她试图要想一些什么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 他的母亲又再失控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亲戚变得和她如此亲热。不管什么时候,他妈妈的任何风吹草动,亲戚一定第一时间找她。她感恩似的走出他的视线,上了电召德士,开始盘算着适当的慰藉词语。
最后一天了,刚好是星期天。她必须挨下去。在她内心深处,她真的十分期待这一切的一切能够迅速地结束。她好想好想好好地睡一个觉。连续一个星期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她都曾试过。可能当时的她年纪尚轻吧?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了。她努力睁开双眼,正看到棺材被推进焚化炉里。门一关上,哭声迭起,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她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得即刻和其他人一起扶起他的母亲。几个人的力气都扶不起的一种悲痛。安顿了她之后,电话刚好响起。是她的直属上司。他来电献上一分心意,隔着电话线的距离。他很遗憾全体工作人员不能出席丧礼,但是他们是挂念着她的。她知道他们还在加班。他恳切地希望隔天她能立刻回来,毕竟启用系统的工作她也有参与,更应该在启动的当日和他们一起迎接它。她静默地听着听筒。她好想告诉他自己的丈夫才刚刚在三分钟前变成了一堆骨灰,她到现在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时间流出来。好,我明天回公司。她却这么回应了他。
可恶的星期二并没有过去。一直卡在那边。系统发生了问题,没有人为此感到意外,结果,她记事簿上的所有空挡被理所当然地划掉了。她一直觉得她好像应该是有约的。只是她怎样都无法想得起来。实际上,她也没那个功夫去想这个问题了。每一天,她就是工作、吃饭、睡觉、工作、吃饭、睡觉。别无其他。她的电话留言已经爆满了。爆满了之后就自动删除。很多事情,就算你不去理会,它也会自动解决的吧?她选择这样的信念,因为她别无他选。回家的路上一开电话就有人来电了。是位老友。那位友人打算安慰她一番的,希望她能从不幸中振作起来。她听得一头雾水。稍后,她才猛地想起他在上个星期二离开的事情,宛若隔世似的。朋友谈起了去年他们几个人在Olio Dome的饭局时,她才知道自己与他最近的回忆就是那一次的饭局。随后的日子有关他俩的回忆,她一点都想不起来。面对着朋友恳切的心意,她感到异样的惭愧与尴尬。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系统终于成功地启用了。她申请了连续十天的假期,获得了批准。她累积了两年的假期了,人事部也曾经不停地催促她使用早已过期的假期,问题是直属上司一直无法放人,而人事部的权力又微乎其微。这两者之间的矛盾根源没有人想费心去解决。系统完成后,直属上司再也找不到合理的借口否决她的申请。于是她如愿以偿。假期里,她不停地睡觉。企图把这两个月来的睡眠的时间都补回来。但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假期的前三天,她除了睡觉就是进食。渐渐地,她开始看电视,才发现看电视也可以是一种享受,完全不用动脑,不费精力。就在这样堕落的日子里,她开始恢复了自己原有的知觉,开始想起和自己的一个约会。自从他离开后,她知道自己一直需要找一个时间来好好地感受失去他的正常感觉,作为一个妻子所应有的感觉。想到这里时,只见她若木鸡地凝视着电视荧光幕良久。
在她对着荧光屏两个小时、在他死后的第三个星期,她的眼泪才到访。她哭了整整两个小时,只有电视机的声响陪着她。
她应当感到悲痛的,连失去至亲时的心痛她都忘记如何去感应,确实是令她悲痛不止的事实。
-----2004